尚嘉默了一会,低声说:“但他对我妈挺好的,对我也挺好的,你懂吗?我亲爹原来……赌钱、喝酒、醉了就打人、砸东西,老费是……老费是干不出那种畜生事的。” 其实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校门口了,但是尚嘉的话没说完,季言礼也愿意听,两个人就站在人潮汹涌的大门口,像激流中的两个石子,形形色色的人群绕开他们向四面八方涌去。 “算了,不说了,”尚嘉不自在地转着脚踝,“不知道怎搞的,跟你讲话把我带矫情了。” “是么?”季言礼无奈道,“不过有件事我想澄清一下,上次我也不是为了帮你,主要是不想看他们背后诋毁老费。况且,你还欠神兽一个道歉,这我倒还记着。” 尚嘉啧了一声:“你确实怪招人厌的,我现在算是想起来为什么当时那么讨厌你了,事儿逼。” 季言礼笑笑:“那谢谢你现在不讨厌我。” 夏日晴空辽阔,翰林上空是大片大片澄净绵软的云团,人渐渐走空了,白金色的高大校门前,空地上滚烫的热浪夹着风翻涌,卷起一片片行道树冠的绿色浪潮。 尚嘉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,少年的眉眼厌懒又别扭,触了一下又挪开了,咕哝了一声像是骂人,但忍不住还是勾着唇角笑了。 “是是是,谁能一直讨厌你啊?……妈的,毕竟没有人能永远错误。” 高考前夜,季言礼的手机几乎炸了锅,隔几分钟就要闹一下。 老费给他编辑了长长的短信,还押了语文作文题,说他平常心发挥一定没问题的,其他科老师也都宽慰说千万不要有压力,就像平时考试一样就行。 胖子和温羽纷纷给他发消息鼓劲儿,彼此祝福金榜题名超常发挥。 任景秋说学长你要是考了状元以后我就是被状元辅导过的高材生了,以后我的江湖地位能不能提高成败在此一举。 学弟学妹的微信叮叮叮刷到了99+,各大qq群他也数不胜数,还有好事者发了“季学长yyds”的口令红包,顿时一千多人的大群里刷屏刷到手机死机。 ……那一刻感觉这样奇妙,就好像目力可及能看到一道坎,曾经隔了很远相望只觉得高不可攀森然可畏,而如今只是两天之遥,矮到仿佛一抬脚就能跨过去。 后黑板上的数字,最后被变成了0,又被全部擦掉,刷得干干净净,一个字都不能留,教室里所有的纸张和带字的东西能搬得搬走,搬不走的也用白纸遮起来了。 都说考场如刑场,其实远没有那么可怖血腥,而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,像是终将举行仪式的殿堂,殿堂里每个人肃穆庄严,年轻而尚未褪去青涩的脸上收起玩闹,落笔写下的,只是给过去十二年和自己的一个交代。 六月七号,高考 清溪医院。 到处都是刺目的洁白,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味,床底的轮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,好几个专家轮番出来跟季言礼谈,最后连院长都过来了,大意就是谢安之目前生命垂危,全器官衰竭,不救的话活不过今天,如果真的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,可以救,但是救完以后活下去的希望很渺茫,她撑不过一周,而且极端的创伤性治疗可能给病人带来痛苦。 而且,谢安之自己说,不想继续了,不想开刀,不想要呼吸机。 她说,让我就这么死了吧。 “现在我们给她用了吗啡镇痛,但她还是清醒的。”医生说,“你是唯一成年的直系亲属,我们尊重你的意见。” 季言礼说:“我想去看看她。” 他走进病房,生日那天谢安之还是言笑晏晏的,穿着大红的衣服,衬得神采奕奕,有几分是装的,又有几分是强打的精神,坚持要他离开,又有几分是因为撑不下去了。 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,为什么还这么固执。 季言礼坐在床前,握住她的手,谢安之瘦得让人心惊,能摸到手上每一根骨骼的形状,手腕细得仿佛轻轻一握就能圈住,血流带着大剂量的吗啡在皮下微弱地流淌,原本白皙如羊脂玉的皮肤布满了皱纹和褐色的瘢痕,身体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冷下去,无论季言礼多么努力去暖她的手,都好像提不起一点生气。 心电监护仪上的心电迟缓无力,绿色的波纹起伏跳动,每一声都让人害怕是最后一声。 谢安之缓缓睁开眼看他,眼神竟然还是清澈的:“你来啦?” “嗯……”季言礼轻声说,“医生说,你不想治了?” “算了吧,”谢安之声音很轻,“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,我现在不是很好么?为什么非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,被插上各种机器呢?” “但是……” “知书原来说,人活得时候体体面面的,死也应该体体面面的,他还说他以后,如果老了,得了癌症,治不好,就别治了。”谢安之虚弱地笑了一下,“我两大半辈子都在治我这个好不了的病,这辈子,总不能就干一件事。” 季言礼的心突然凝滞了一下:“你想起来了?你什么都想起来了?” 他从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谢安之和平时不同,她失忆的时候更天真,更直率,也更孩子气,每天拉着护工聊她的儿女和丈夫,但她其实原本总笼着淡淡的忧郁,哪怕是笑着都让人觉得像是摇曳的苦艾,季知书死后的阴影永远藏在她一颦一笑里,仿佛从根上把她变成了另一个人。 “想起来很多,我从前想不起来的东西,那些没想起来的,我自己也不知道原来忘了。”谢安之轻轻道,“老天爷难道不是对我很好吗,不想让我一无所知地走。” “你不会的……不会死的,”季言礼摸着她的手,像是努力把自己身上的热量传给她,“你不要这么说……” “我现在想通了……”谢安之的目光安静澄澈,“不管傅时新是不是好孩子,知书救人都是对的,对的事情永远都值得。他做的决定,我永远都支持他,再重来一千次他还是会选择救人,所以我才爱他。” 季言礼的鼻腔狠狠发酸,他害怕听到谢安之这样剖白的心事,就好像最后要和他交代什么,仿佛某种黑色的预兆。 “我知道,这不是傅时新的错,但是……”谢安之缓了很久,“但是我不原谅他,应该也是,可以被原谅的吧。” “嗯……”季言礼哽咽道,“爸爸也会这么想的。” 谢安之又笑了:“毕竟我没有他那么善良。” “你想喝水吗?你想,想要什么别的东西吗?”季言礼声音颤抖地问,他不明白为什么谢安之那么镇定,那么自然,她瘦弱地躺在床褥上,但是好像已经看到了很久以后的未来,但他没有,他什么都看不见,他以为是谢安之的手冷得发抖,后来才发现那是他自己的手在抖。 “以禾呢?” “她在路上了,要慢一点,快了。”季言礼说,“还有呢?” “没有了。”谢安之闭上眼休息了很久,又说,“这么多年,我很对不起你,没有照顾你,还给你添了好多麻烦。” 季言礼的眼泪无意识盈满眼眶,他强撑着没落下泪来:“妈妈,你在说什么呢?” “你以后要过得好好的。” “嗯。” “跟以禾说,她也是。” “嗯……”季言礼含泪点头,握紧她的手贴在额头上,柔声求道,“你不要说话了,你休息一会好不好,你等等以禾,你等等她。” 谢安之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,猛地把眼睛睁开了,她用最后的力气抓住季言礼的手:“高考,你是不是今天高考?” 季言礼浅色的眼里满是泪水,他顿了很久,温柔地看着她说:“妈妈,你记错了,不是今天。” “那就好……那就好,”谢安之面容舒展,露出安心的笑容,“我怕我,临死了还要耽误你。你要好好考试,好吗?以后像你爸爸一样……” 谢安之倒在床上,嘴角还是上扬的,眼泪却从眼角滑落,沁湿了枕头。 她的声音低低的,像是自语:“言礼,我看见你爸爸了,他在朝我招手呢。” 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她唇间逸出,消散在了窗外噼里啪啦的骤雨中。 “我们真是……好久不见。” 恍惚中还是那一年燥热的夏天,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洒满一路,茂盛的绿色树冠在风中摇曳,年轻的alpha身高腿长,一脚撑着地面,手里捧着诗集和浅黄色的花,笑容浅淡温柔,轻声唤她安之…… 心电图逐渐变得缓慢微弱,一下一下的间隔拖得越来越长,谢安之垂着眼睫像是熟睡了,季言礼轻声喊妈妈,她也没有回应。 窗外暴雨如瀑,夏季的雷阵雨来得那样猛烈凶狠,狂风掀起雨幕扑打在窗户上,发出低沉的震颤,雷声在铅黑的云层上轰然炸响,震得人心神恍惚。 心电图最终变成了一声单调的“嘀”,趋于一条再无起伏的直线。 “妈妈!!”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从门外响起。 季言礼的心狠狠颤了一下,下一刻季以禾浑身湿透地冲了进来,裹着外界带着泥土气味的热风,她脸色惨白地扑到床前,推了推谢安之的手:“妈妈?妈妈?妈妈你醒醒,你看看我……妈妈!” 季以禾的哭声凄厉地在病房里回荡,季言礼听不得她这样哭,哭得好像他的心都要碎掉,他后退了一步又一步,茫然地走出病房,门在他身后合上,他两手空空。 “学长,学长?”任景秋从长椅上站起身,浑身也湿漉漉地滴着水。 “你,你不要太难过了……”任景秋结巴道,“那之后打算怎么办啊?” “现在几点了?”季言礼问。 “额,我看看,”任景秋手忙脚乱地掏手机,“快到十点,你现在去哪?学长?我送你!” “高考。” “什么?”任景秋差点咬了舌头,“但,但是,学长,你现在就算回去也进不了考场了,语文只能缺考,你还要……继续考吗?” “嗯。”季言礼听到自己说,“我要考完。” 任景秋把季言礼送到了学校门口,季言礼没有吃午饭,他只是一再说想让任景秋回去找以禾,任景秋也只好照办。 季言礼在树下坐了一中午,感觉好像只是一眨眼,校门又开始敞开了,考生持着证件鱼贯而入,他顺着人流坐进教室,安静地考完了数学,期间好像什么都没想,出考场以后身边的考生大叫题目变态,哭得哭笑得笑,但落在他耳朵里朦朦胧胧,全像是隔着墙传来的无意义的噪音,或高或低或大或小。 他坐车回到医院,处理谢安之的后事,给遗体穿上寿衣送往殡仪馆,把哭到崩溃的季以禾带回家睡觉,他躺在床上才想起一整天粒米未进,本想撑着爬起来给妹妹做点吃的,走到门前听到季以禾压抑的哭声,又作罢回了房间。 怎么安慰她呢,季言礼想,他想不出来,想了一夜,脑子里空空的,近乎木然,就像季知书死的那天夜里,季以禾跪在地上哭得嗓子沙哑,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 他真是个不称职的哥哥。 事到临头只感到语言是那样的苍白无力,他和季以禾冥冥之中短暂地建立起某种情感上的连接,就算不开口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,语言和文字发展至今,表达悲痛最直接有力的方式还是眼泪,就仿佛凌空一刀劈开了文明理智衣冠楚楚的外壳,暴露出内里□□的不加掩饰的本能。 有些事情,其实已经预知到了结果,预知了很多年,预警了很多次,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,甚至今天发生的一切他都不奇怪,只觉得是某种命中注定要接受的结果。 他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。 但是真的发生的时候,为什么还是这样悲伤,仿佛胸口破出一个大洞,所有的情感和思绪都哗啦啦从中间漏出去了,酸软如泥沼般的痛楚用力搅动着从身体里挤出来,连带着心脏一阵阵地刺痛,仿佛那才是真正感知情绪的地方。 时不时他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虚无,好像他只是从梦里睁开眼,以为谢安之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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