丽贵人下的迷药,只应在了女眷和部分臣子身上啊。又等了一会儿,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“陛下小心”,随即又是一阵兵戈交接的响声。“主子,听着似乎是丽贵人的声音?”秋葵低声道。陛下在她身边,外头丽贵人喊的是谁?姜蕙偏头去看身侧之人,轻声道:“陛下?”皇帝摩挲着姜蕙细嫩的指尖,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,凑到她耳边呢喃道:“蕙儿何事?”热气呼噜到耳廓,姜蕙忍不住又偏了偏头,细声道:“……无事。”外头声音逐渐平息,火光越来越近,照出一队身着甲胄的人影。“启禀陛下,卑职幸不辱命!”一道沉稳的男声从帐外传来。萧晟站起来,居高临下朝姜蕙伸出手来,“蕙儿要同朕一起去看看吗?”外头的火把离得近,姜蕙已能看清皇帝的眉眼,她微一点头,将手放到皇帝掌中。皇帐中,庆国公口中塞了布,被五花大绑押在一边;丽贵人蜷缩在地,正由银朱扶着艰难起身,一道羽箭从背后贯穿她右臂。见皇帝带着姜蕙进来,她瞳孔微缩,瞬间换成笑脸,喜极而泣道:“陛下,您没事?!”皇帝没有开口,身后跟着的金吾卫大将军杨荣恩低声道:“启禀陛下,方才这位贵人以为是您在帐中,舍身挡了一箭。”皇帝“嗯”了一声,脸上没有什么表情,也没有叫传太医来看。姜蕙却脚步一顿,丽贵人这是知道事不可为,搏一个救驾之功了?再加上她腹中皇嗣……见皇帝没有什么表示,扶着丽贵人的银朱哭道:“陛下,主子以为您在帐子里,奋不顾身就挡住了那支射来的羽箭,现在还受着伤,快传太医来看看吧!”“是吗?”萧晟坐回椅子上,微微提高声音,“丽贵人对朕,确实一片真心啊。”屋内众人不由低下头去,姜蕙望着丽贵人苍白的脸,背对着皇帝,眸中露出些许讽刺。“既如此,安景,去传酒来。”萧晟淡淡道。“是。”安景垂首恭声,疾步出了帐子,再回来时,手上已经端着托盘,盘中摆着一只白瓷杯,杯中酒液清澈。“陛下,您这是……?”丽贵人抬眼,虚弱问道。“念在丽贵人救驾有功的份上,赐毒酒一杯,以全尸身。”萧晟还是那副平淡的语气,对曾经宠爱的妃子不留一分情意。“不,不……陛下,妾,妾是被逼的……妾是被逼的!”丽贵人摇摇头,眸中含泪,往后退去,却被眼疾手快的杨荣恩禁锢住了。“怎么?难道还要朕来告诉你,你做了什么好事吗?”萧晟冷声道。话落,也不听她狡辩,吩咐道:“安景,喂她喝了。”“是!”安景立时应道,端着毒酒朝丽贵人走去。“陛下!您不能这样!”银朱白着脸挡在丽贵人面前,大声道,“陛下,主子,主子她腹中有您的骨肉,您不能这样!”账内瞬间静谧。安景不由得停下灌毒酒的动作,去觑皇帝的脸色。银朱看皇帝不说话,再接再厉道:“陛下,您若不信,大可传太医来看过!”丽贵人却并不开口,只拿一双剪水双瞳望着皇帝,无声流泪。姜蕙稍稍退开一步,臂弯挽着的披帛飘荡一瞬又安静垂落。她没有去看皇帝,依然盯着丽贵人,心中转着些不为人知的念头。案上一豆烛火摇曳,就在这种奇异的静谧之中,皇帝缓缓开口:“安景,赐酒。”鹿角银朱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,在她背后,丽贵人闭上眼睛,已经明白自己的结局。“贵妃娘娘,您帮帮忙,求求陛下吧!孩子是无辜的啊!”银朱去扯姜蕙的裙摆,被秋葵挡开了。姜蕙垂下眼帘,回身对皇帝道:“陛下,丽贵人腹中……”她可以聪慧、淡漠、张扬,甚至当着皇帝的面杀人,但却不可以表现出对他子嗣的恶毒,哪怕这子嗣的母亲差点害了她的孩子。萧晟站起身来,走到姜蕙身边握住她的手,打断她的话语,轻声道:“贵妃随朕出去走走吧。”九月授衣。现下虽才八月底,但身处平阳山,又是在深夜,姜蕙还是冷得打了个哆嗦。萧晟将穿在外头的乌云豹大氅取下,披在姜蕙肩头,带着人走到山脚边的溪流旁。安景并秋葵等宫人远远地坠在身后,并不上前打扰。叮叮咚咚的流水声在月色下显得活泼可爱,站在旁边的两个人却一时安静,都不说话。静静待了半晌过后,萧晟有了动作。他从围场出来过后就已经换过衣裳,现下腰间如同往常一样悬着佩玉和文剑,却又多出来一只羊皮革袋。萧晟伸手从袋子里取出一只麋鹿角,放到姜蕙手上。姜蕙微微一愣。萧晟笑道:“这可是用蕙儿送朕的龙舌弓猎下的第一只麋鹿身上的。”皇帝陛下今日设局,竟然还记得猎下麋鹿,甚至取下了鹿角?姜蕙低头,借着月色摩挲手中形似树杈的鹿角,触手干燥光滑,鼻尖隐约能嗅到紫苏叶的味道,显见的是被细心处理过的。“陛下?”姜蕙疑惑着开口。萧晟轻咳一声,目光盯着溪流中两个人影影绰绰的倒影,低声道:“蕙儿忘了当初在崇文馆说的话?”崇文馆?姜蕙定定盯着手中的鹿角,终于从记忆里翻出少女时说的大话。当时林先生正讲到司马相如的《子虚赋》,随口说起他与卓文君的故事。那时小小的安宁郡主并不能理解文君同人私奔、当垆卖酒的举动,大声宣扬说,若要娶她,怎么也得拿秋狩亲自猎得的鹿角来证明诚意。在大周,因太祖故事,每一任新登基的皇帝都必须按祖制在元年时前往平城秋狩,亲自弯弓射鹿,因而,秋狩打下来的麋鹿是有不同意义的。姜蕙心中微动,靠近皇帝一步,柔声道:“没想到三哥哥还记得……”萧晟见姜蕙眉间罕见地染了几分羞涩,不由笑着将她揽进怀中,低低道:“当初父皇赐婚过后,朕便有此想法,只是乾宁年间却再不得往平城,如今总算如愿。”姜蕙趴在他怀中,轻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她真心为此感动,但也仅此而已了。到底是在外面,旁边还有宫人跟着,虽然姜蕙知道安景他们定然是垂首侍立,不敢往这边看,还是从皇帝怀中挣出来,顽笑道:“三哥哥怎么只送一只,鹿角可有一对呢!”萧晟却笑道:“祖宗规矩,好歹给朕留一只!”新皇元年初狩得的麋鹿角,按例是要存放在宫中内库,并随葬皇陵的。姜蕙狡黠一笑,乐不可支,看得萧晟心中发痒,拉住她的手轻声道:“天晚了,蕙儿同朕回去安置吧。”因为出了晋王的事,秋狩结束得很快,皇帝御驾不过在平城待了两日夜便启程回宫。傍晚起了一阵凉风,吹得满宫都是浓郁的桂花味道。瑶华宫里,晚菘端着香胰、澡豆,臂弯挎着一只装满新鲜木芙蓉的竹篮,轻巧地进了琼华殿西配殿。殿中雾气蒸腾,温暖湿润的水汽缭绕,隐约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。她转过十二扇青花瓷座屏,迎面便是一方巨大的浴池,四角嵌着青铜玄冥,汩汩水流正从中源源不断地流淌进池中。姜蕙正背对她坐在池子里,一头青丝披散着半入水中。“主子,木芙蓉也开了呢,您看!”晚菘雀跃着走到池边,将手中物什轻轻搁在旁边的黑漆双层小几上。姜蕙闻言,微微偏过头来,堆在耳后的长发顺势滑落,露出莹白的肩头。“涧户寂无人,纷纷开且落1。”她伸手从竹篮中取出一朵白粉色木芙蓉,浅浅笑道,“这花从开到谢,不掉一片花瓣,总是连花带蒂一同坠落,且开且落,悄无声息,倒被你捡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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