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没再盯着江舒亦,偶尔看一眼。江舒亦论述时间短而精,把主场还给hogan。在众人的重重注视中,回了座位,很落落大方,似乎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。有些渴,问靳原桌上哪瓶矿泉水是他的。“少的这瓶。”靳原敲桌示意,眼神不由自主又落回他脸上。江舒亦和他对视,“怎么了?”“没什么。”靳原若无其事避开。江舒亦喝了几口水后翻书做笔记。他翻译出于兴趣,没有技巧全凭感情。虽然被业内人士评价说风格独具特色,但确实存在诸多不足。讲座结束将近十一点,靳原忙着做收尾工作,江舒亦也在后台,准备送hogan回酒店。路上聊起被导师针对的来龙去脉。江舒亦很有耐心,问一句答一句,附赠诸多细节。听到和李元在公寓的冲突,hogan嘱咐道,下次如果再出现这种情况,你护住人后带她躲到安全区域让她报警,你别动手。确实是首选项。江舒亦也考虑过,但当那女生被还手,瞳孔放大变得惊恐,僵直不动那刻。可能是应激反应,他控制不住把李元掼倒在地。走的湖边小路,湖面波光粼粼,柳条在微风中摇曳。江舒亦慢步走着,轻声道:“idontknow,aybesheredsofyaa”在他的记忆早期,江尚文是个温文尔雅的父亲,性子柔,对他妈何韵百依百顺。高二才发现他有暴力倾向。那天他从学校回家,放假提前了半小时,目睹了家暴现场。他妈撞在壁橱上,他温文尔雅的父亲判若两人,下手很狠,还特意避开裸露在外的部位。洗把脸,就看起来毫发无伤。那天,也是江尚文第一次对他实施暴力。而对他妈,已经长达一年多的时间。何韵上班经常早出晚归,他中晚餐都在学校吃,除了节假日,碰面时间短之又短,江尚文动手次数并不频繁。就这样瞒了下来。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,去了解事情因果。起因是江尚文工作受挫,迁怒于人。他妈在经年累月的管束下本性懦弱,能忍受家暴,除了性格方面,主要顾及他。不想让他适应伦敦环境的同时,又经历家庭变故。直到江尚文对他动手,才下定决心离婚。江舒亦有时会觉得,母爱伟大又愚蠢。但难以苛责。她每一次克服本性的行为,基本上都是为了他。湖边的风带着热气,江舒亦那句“aybesheredsofyaa”像是呓语,轻易被吹散。hogan却沉默了半晌。其实他以另一种方式见证了现场,不是家暴现场,是被江舒亦撞破后的场景。那天他准备在后院种悬铃木,习惯拍视频记录历年来庭院的变化过程。翌日翻看视频,捕捉到镜头角落里的一小节画面。蒙着雨雾的伦敦傍晚,对院窗边,十五六岁的江舒亦挡在何韵身前。青涩的少年脸颊红肿,双手握枪指着江尚文,手不断在抖。抖到几乎拿不稳。握的姿势也不对,生疏,但眼神很坚毅,尽管含着泪。何韵头抵着他单薄的后背,在哭,藕荷色的长裙拖地,像绽开的、带着淤痕的花瓣。江舒亦说:“没关系的妈,没关系,你现在离开这里。”听不见声音,但能看见口型。枪是他朋友的,被淘汰下来的空壳子,早先送给了江舒亦当玩具。hogan望着江舒亦失去血色的唇,心想,声音应该颤抖着。人这一生,有很多咬牙切齿却无能为力的时刻。在那瞬间,他真真切切地被江舒亦所触动。相处了这么多年。出于私心,希望江舒亦万事顺遂,要像今晚那样,站在聚光灯下,被惊叹,被夸赞,被艳羡。更希望别习惯性压着情绪。他数十年如一日严于律己,不懈怠不放纵,除了学业,仿佛无所欲求。可人性并非如此。不知怎的,hogan脑海里猛然跳出,座无虚席的礼堂里,喧嚣声中,江舒亦和靳原台上台下隐秘而长久的对望。酒店灯火通明,他斑白的鬓发被照得发亮,正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刷房卡,忽地回头看江舒亦。泛起了然的笑意,什么都没说,拥抱了下他,温柔和蔼地道晚安。江舒亦贴了贴他的脸,也很温柔,“sweetdreas”将近凌晨,偌大的校园冷寂无人,路灯昏黄暗淡。江舒亦顺着湖边走,挑了个柳树下的干净石凳,坐着看湖面上的黑天鹅。许久之后,接到靳原的来电。“aysen,”靳原托着调子,“几点了,怎么还不回来?”他帮忙做了收尾工作,撤横幅收道具……弄到很晚,回公寓见黑黢黢一片。算算时间,够江舒亦从酒店到公寓来回三四趟了。“在秋月湖,马上。”江舒亦应道。“心情不好啊,”靳原问,“在哪?带你去玩。”过了会儿,岔路口出现辆摩托,靳原精准摆尾,大长腿踩地,没问江舒亦怎么了,只朝他笑,“上车。”江舒亦没说话,迎着月色,闷热的夜风和湖边柳树上的声声蝉鸣,安静地看着他。漫无目的地想,正常的语气正常的话,甚至隔着手机,靳原怎么听出来的?他再次坐上那辆掉漆的二手摩托,经过灯光稀稀落落的图书馆,熟得不能再熟的文学院,烤鸭饭一绝的三食堂……搭着靳原的腰,又觉自己鬼迷心窍,明天有早课,大半夜不睡觉,竟然去玩。去哪儿玩?穿过庄严肃穆的校门,驶进街道。走的大路,油门拧到底,停在数十公里外的大理石建筑旁。江舒亦仰头望,江城市体育馆?靳原在侧门捣鼓几下,门吱呀一声开了,“我认识这里的管理员,随时能来玩。”江舒亦跟着进去,体育馆顶部的大灯“嘭”地亮起来那刹那,被震撼到了。宽敞如湖的泳池、高度不定的跳台、似无边际的观众席……像举办国际赛事的跳水场地。巨大的空间里,只有他和靳原存在。“这个点去沿海公路很危险,”靳原站在75米跳台上,笑着说,“在这里,你想怎么跳怎么跳。”江舒亦望着幽蓝的泳池水,想的却是,没带换的干净衣服,跳完会很狼狈。神色略带犹豫。“第一次玩紧张很正常,”靳原提议道,“这样,我数一二三,我们一起跳。”“行。”起跳的瞬间,江舒亦下意识后退半步,靳原动作太快径直落水,砸起阵阵水花。片刻后,江舒亦看着湿淋淋走上跳台的靳原,心里生出愧疚,抽了张纸巾给他,“擦擦脸。”“你胆子什么时候变小了?”靳原囫囵擦了遍,“十米而已,又不是在墨西哥的拉奎布拉达,算了,我带你下去。”弄湿了就弄湿了,反正大半夜的,也没什么人能看见,江舒亦说服自己,但走到跳台边,从高处向下望见幽深的水池时,还是忍不住甩开了靳原的手。靳原独自坠落,溅起汹涌的水花,泡水里喊:“江舒亦!”江舒亦下了跳台,朝靳原伸手想拉他上来,反被靳原拽下泳池。“靳原!”江舒亦差点呛水。靳原双手搭在泳池边缘圈住他,“自己说,你过不过分?”“过分,”江舒亦浸在水里,近在咫尺地跟他对视,“但不想弄湿。”“那你现在还不是湿了?”靳原探身逼近,“湿透了。”夏季,触水的感觉不错,江舒亦踢他小腿,“拜你所赐。”很轻,又有水的阻力,不像踢像擦过,靳原低头看江舒亦,笑着喊:“aysen,帮我也取个洋气的英文名呗。”故意使坏,aysen含在舌尖,每个音念得百转千回。“我想想,”江舒亦带了点笑,“bysen。”比森?挺正常一个名字,但靳原总感觉在骂他,卡着江舒亦下巴,很凶,“骂我呢?”江舒亦便拍他脸,“撒手。”靳原撒是撒了,又凑他颈窝里闻,“你是不是擦了香水。”江舒亦浑身湿漉漉,背贴着池壁,衬衫透得明显,水珠从下颌滑到侧颈,再滑进锁骨,摇摇欲坠。抬眼看靳原,眼神也像浸了水,如静似动,透出股欲说还休的朦胧感。没擦,但应的是,“嗯。”靳原撞进他眼神里,心跳停了半拍。江舒亦轻敲他胸口,“看什么?离我远点。”靳原猛地把江舒亦压在池边,笑归笑,寸头和纹身衬得他满是侵略意味,“就不。”“我说离我远点。”“我说就不。”“……别闻我,混蛋……”“你怎么不长记性,不让我闻,我偏闻。”……泳池里水花四溅,忽地传来脚步声,踢踏踢踏由远及近。靳原抬头看了眼,见走廊走来个穿黑色制服的保安。把江舒亦抱上泳池边缘,随着双手一撑,跟着上岸,攥着他手腕往前跑,“保安来了,赶紧走!”江舒亦震惊,“你说你认识!”“骗你的。”体育馆空旷无比,江舒亦活了二十多年,第一次狼狈地疯狂逃窜,衣服裤子全湿,地上布满水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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