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安这才后知后觉感到有些饿,身子更是冷得紧。他揉了揉被冻得冰凉的两条腿,扶着椅背慢吞吞地站起来。 附近只有几家便利店还开着门,陈安走进去转了一圈,在收银台要了最后剩的几根关东煮。 那关东煮也不知道泡了多久,已经开始发胀了,看上去软趴趴的。剩下零零散散的也卖不出去,店员按照时间规定打了折,干脆把掉进汤里的几颗碎丸子也一并打包盛给了他。 陈安朝对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,又多讨了一碗锅底的热汤。 贺璞宁停了车朝公园里走去,看到的就是这一幕—— 陈安独自一人,孤零零地坐在那里。他其实并不算矮,但或许是夜风太凉了,整个人瑟缩进宽大的卫衣里,只剩下毫不起眼的一团。若不是贺璞宁对这件衣服有印象,险些就要直接开走错过了。 贺璞宁走到陈安身后的时候,他正在和一块白萝卜较劲。 那萝卜切的实在是太大块了,只有一根竹签艰难地支撑着。陈安颤颤巍巍地举起来,还没来得及放到嘴边,就听见“扑通”一声,萝卜又重新掉回了碗里。 汤汁瞬间溅在了身上,陈安小声地“啊”了一下,慌里慌张地急忙起身开始收拾。 只是他才刚举起胳膊,手腕就突然被人抓住了。 陈安吓了一跳,还以为半夜遇到了什么劫匪,刚要挣扎着跑开,就看到贺璞宁一脸愠色,直挺挺站在自己身后。 “不是说店里有事吗,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。”贺璞宁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,面无表情地看着他,“和回家的方向也不顺路吧。” 谎言一朝被拆穿,陈安的脸上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挨了一下,登时变得通红。 “店里……忙,忙完了。”陈安垂下头,磕磕绊绊地说。 贺璞宁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长椅上的快餐纸盒,除了一块萝卜,还飘着两三颗鱼丸,看上去早就被风吹的凉透了。 放着家里满桌子丰盛的菜肴不要,跑来公园吃便利店的关东煮。握在掌心里的手腕和冰块一样毫无温度,贺璞宁皱紧了眉,冷冷地扫了陈安一眼,问他:“在公园呆了多久了?” “也没……”陈安支吾着,绞尽脑汁编排着回他的话,“店里今天,人还挺多的……杨哥还留了我吃晚饭。这不是,不是晚上干了这么多活,还是有点饿,我又担心你们还没结束,就……” “我给店里打过电话了,他们说你今天请假,一整天都不在。”贺璞宁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。 拙劣的谎言瞬间被拆穿,陈安的脸上蓦地浮现出一丝苍白。 贺璞宁看着他的表情,心底的无名火也不由自主地攀了上来:“不想参加就提前告诉我,不要临时爽约还不接电话,让我——”他突然顿了顿,又改口道,“让店里的人为你担心了一晚上。” 陈安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嘴,听完他的话后知后觉地掏出自己的手机,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电关机了。 他直愣愣地站在那里,安静地只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。 两个人彼此沉默着,空气都仿佛凝固住了一般。 过了好一会儿,陈安才攥紧了手指,有些难堪地垂下眼道:“……抱歉。” 那声音比他的呼吸还轻,像是随时都要被风吹走了。 陈安说完,贺璞宁却并没有宽慰多少。他看着对方躲在阴影里的大半张脸,心里的焦躁愈发明显,像窝了一团干枯的杂草,尖刺细细密密地扎着胸口。 怒气在濒临爆发的边缘,贺璞宁干脆转过身去不再看他。 贺璞宁揉着眉心,本是想控制下自己的心绪,却听见身后的人试探着语气突然道:“要不,我还是搬走吧。” 一颗火苗飘来,枯草瞬间被点燃,熊熊大火顷刻间铺天盖地点燃了整个身体。 贺璞宁没有再说话,陈安只能看见他站得笔直的背影。 半晌,他才转过身,问他:“为什么?” 像是没想到他还会问原因,陈安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:“你看,家里总有客人在,我这个样子也不方便——” “没有不方便。”陈安的话还没说完,便被对方打断了。“平时很少有人过来,家里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。” “……也不太合适。”陈安继续挣扎着。 “没有不合适。” 贺璞宁却不依不挠地,陈安说一句他就要反驳一句。他紧紧盯着陈安的脸,仿佛在强迫着这人和自己对视,要他把所有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一样。 “为什么。”他又问了一遍,甚至继续上前一步,抓住了陈安的胳膊。 距离越来越近,呼吸喷薄在彼此的脸上。两个人谁也不肯让步,尴尬地僵持在原地。 陈安看着他越靠越近的脸,猛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。 被对方步步紧逼着,后背已经贴上树干,再也无路可退了。 可能是晚上着凉了。陈安想。他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,鼻子越来越堵,眼前更是一片模糊。 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,像是随时都要支撑不住栽倒在地上。陈安紧紧贴着身后的树,贺璞宁却还是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。 两个人的距离不过咫尺,陈安终于看向对方的眼睛。 四目相对间,他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委屈。 “为什么呢。” 为什么明明说了“等我回来”,却在这四年间不见踪影。为什么他都要准备放弃了,又咄咄逼人地要一个答案。为什么失忆了就可以理直气壮,当所有的事情都没发生过? “为什么呢,贺璞宁。” 陈安咬紧牙关,声音不住地发着颤,眼泪更是流了满脸而不自知。他看上去并没有发太大的火,却似乎已经压抑到极限了。 “我难道要留下来,看你和别的人约会吗?” 作者有话说:此“小璞”非彼“小普”,嘤嘤 他说完,贺璞宁的表情蓦地一愣。 “约会?什么约会?” 贺璞宁脸上变幻莫测,像是听到了荒谬万分的玩笑一般:“晚上过来的是我读书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,本来说介绍你们两个认识。怎么就变成了约会?” 陈安被他注视着,脸上先是一阵发白,然后逐渐变得越来越红。 仿佛瞬间被夺去了语言能力,气氛从方才的剑拔弩张,骤然变得无比尴尬起来。 贺璞宁也不知道该气还是好笑:“你怎么也不事先问问我,自己在那里乱想什么。” 闹了这么一场乌龙,尤其刚才还不管不顾地朝贺璞宁一通吼,他此时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 他仿佛瞬间被夺去了语言能力,只觉得脸上烫的要命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,倒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。 一阵风吹来,树叶哗哗作响,人的心仿佛也被吹乱了。 误会被解开,贺璞宁却并未后退,反而突然欺身上前。两个人越靠越近,瞳孔里满满当当,全是对方的脸。 空气仿佛浸透了雾气,变得越来越重,压得人像是怎么呼吸都不会了,陈安几乎要感觉窒息一般。 两个人只有咫尺的距离,他听见贺璞宁说—— “为什么你会介意,我和别的人约会?” 黑暗的夜色里,只有贺璞宁的眼神亮得可怕,像是透过陈安的眼睛直直照在了他的心里,仿佛要看穿他隐藏最深的秘密一般。 这么几年,连陈安自己都没有勇气去承认的—— 喜欢。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。是萌生在矿区日复一日的粗茶淡饭中,或是炽热火海前紧密无间的拥抱里,还是藏匿在每一个在医院相依为命的夜晚。 他给自己选择留在北京找了无数个借口,像是生怕被人看穿似的,一层又一层地往心上压。他压了这么久,压在他心底最隐蔽的地方,压得越来越厚,像是有了千斤的重量,让他抬都抬不起来。 他想了很多词,却没有哪个词能像“喜欢”一样,这么恰好相合地放在他的心上。 陈安想回避掉他的眼神,可是两个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,他被完完全全地包裹在了名叫“贺璞宁”的领地里,不管他怎么企图躲开都无处遁形。眼前的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,他甚至依稀能感觉到鼻尖触碰在了一起,再靠近便是…… “你说什么呢……” 陈安被这么紧盯着,大脑宕机一样地一片空白,哪里还有思考的能力。 呼吸变得愈发急促,温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,喷薄在彼此的脸上。 贺璞宁垂下眼,竟像比他刚才还要委屈似的:“说你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。” “抱,抱歉……” 陈安糊里糊涂地回答着,胸口一阵一阵发疼,心脏也好似变成了树上簌簌作响的叶子,快得像随时都要从身体里蹦出来,怎么也无法安稳。 陈安靠着树干艰难地支撑着自己,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滑,双腿越来越软,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,涨得像随时都要爆炸,总觉得下一秒就要站不稳了。 他只看到贺璞宁嘴唇阖动,眼里闪过愕然和焦急,像是快速地对他说了些什么,陈安却怎么也听不清。 紧接着他便眼前一黑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 扑通扑通,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。 天气终于不再那么闷热了,风吹过来沁凉飒爽。天空干净得像是水洗过一样,连云的影子都看不见,只有金灿灿的霞光,和收割后的麦田连成一片。 远处依稀听到有歌声,绕过护田林飘过来,倒是清脆得很—— 这一山山望见了 那一山山高 那山上那个酸枣 长呀么长得好 …… 扑通扑通,又是一阵落地声,像采石场里被他们偷去玩耍的石子,带着一股发酵后甜美如酒的香气。 原来是枣子红了! 他答应了那个人,要带他去摘枣子的! 他日日掰着指头数,看着枣树从萌芽到张苞,嫩黄的小花散落一地,比他在公园里见过的玉桂还漂亮。日子实在是太长了,像屋檐下滴滴答答怎么也流不完的潮雨。人人都说似水流年,他却恨不得时间能变成家附近的黄河一样,奔腾着卷着那些枣树往前走。 他连觉也顾不上睡了,神色匆匆地就要往外面跑去,一边跑一边欢快地喊着那个人的名字。 小普——! 小普——! 他想说,你在哪儿呢!不要睡懒觉了,我带你摘枣去! 他从林子的这头跑到那头,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眼看着日头越压越低,应和他的却只有七拐八拐的回声。 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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