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朱雀河,赵敛害怕去朱雀河。他和谢承瑢第二次见面就是在朱雀河,也许动心也在朱雀河。现在他要走了,是不是离别的地方也在朱雀河呢?快走到河边,赵敛不想走了。他轻轻说:“我要走了,昭昭,我已经辞官了。”谢承瑢看他:“你去哪里?”“去均州,我之前说过的。我爹想回均州,我也想回均州。”谢承瑢不理他,继续埋头往前走。赵敛又说:“以前我同你说的,你再好好斟酌吧。我废了,将来再也扶不起来了,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一辈子了。你在珗京好好的,等致仕了,我们再相逢也不迟。”“再相逢,也不迟?均州远,从珗京到均州要四五十年,或者要一辈子。”赵敛沉默了。谢承瑢看地上的影子,似乎有些绝望:“你要走了,我也拦不住你。对不起,二哥,除了对不起,我不知道再和你说什么。”“不要说对不起了,我们之间,没有谁对不起谁的。”谢承瑢不看他,只看天上丑陋的月亮。他转过脸,恰有一阵风,带来数不清的香味。“二哥,你恨我吗?”赵敛说:“不恨。”谢承瑢觉得难过:“可我恨我自己。二哥,朱雀河边的蜡梅开了。”赵敛心像是被什么重砸了一下:“我知道,我闻到香味了。”“我想带你看一看,因为除了这个,我再不知道有什么能给你的了。”谢承瑢指着那片金黄的花,还有被冷风凝住的河水,说,“你看到了吗?”“看到了。”赵敛余光看见谢承瑢背后的那些梅了。他不想看梅花,视线一直停留在谢承瑢的身上。他的思绪一下回到崇源十三年的正月,就在这里,就在梅树面前,就是这双眼睛。他觉得应该过去了十几年,可实际上还不到五年。他记不得是哪一棵树了,但人还是那个人。那个人就在眼前,再也不用拨梅才见。可现在他没勇气见了,他胆怯起来。“梅花的根长在珗州,所以它不能走。可我的根不在,我是自由的。”谢承瑢恳切地看着赵敛。赵敛知道他的意思,他还是想把所有东西都抛下,还是想不顾一切和自己走。“梅花的根在珗州,你的根又何尝不是呢?”赵敛望着谢承瑢,“昭昭,算了吧,我没出息,你不能和我一起没出息。你跟我走,只会让我更怨恨我自己,我永远都不能原谅我自己。”谢承瑢听罢,那些支撑着他的精气神全都泄出去了。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:“你什么时候走呢?去均州。”“我不知道,该走了,就走了。”赵敛要往回走了,他屏住呼吸,要把梅花想起困在鼻息之外。谢承瑢又说:“二哥,你走的时候能不能告诉我?我送送你,行不行?我想你好好的,我想看着你好好的。”赵敛摆手往回走:“别送了,就在这停吧。”谢承瑢跟上去:“你不准我送你,那……我们应该还能再见吧?”赵敛不敢转头看。“二哥,”谢承瑢走不动了,“你从前说再见,是天上再见,还是地下再见?”赵敛没有回答他,更没有回头。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,怎么瞧都瞧不见了。“你好歹要告诉我,到哪里再见。”谢承瑢又流泪了,“你走了……你走了,我怎么办呢?我什么都做不了。”他觉得是他的错,可是他分明已经这样努力了。他没办法挽回已成的结局,在这一刻,他甚至想着,其实可以由他来替太尉承受这一切的。隐隐约约地,他听见河岸那边飘过来一阵歌声:“红藕香残玉簟秋。轻解罗裳,独上兰舟。云中谁寄锦书来?雁字回时,月满西楼。[1]”“小官人思谁呢?”“谢小官人未有离别,更没有思人,如何应景?心有所想,才寓情于物。”谢承瑢感受到脸颊上的热泪,就掉落在他的衣襟。腊月二十八,珗京下了一场大雪。就在这样的雪日,赵仕谋出殡了。赵敛要带着父母回均州,路途遥远,也许要从冬日走到夏日。出殡之日,来替赵仕谋送行的人很多,整个东门大街两侧被人占满了。百姓们泪流满面,嘴中呼唤着:“太尉,太尉。”赵敛站在门前,刚要上马,便听人来说:“二哥,纪家的公子来见二哥。”他提起精神来,迎面见到纪鸿舟与程庭颐。太尉一案,纪鸿舟与程庭颐也帮了很多忙。虽先前赵敛谢过,但今日又来拱手道谢。纪鸿舟拦下他的手,说:“你和我之间,就不要说那么多次谢了。我们没能帮上忙,请君勿怪。”赵敛说:“我怎么会怪呢?”纪鸿舟看他的衣着,又见他单薄的靴子,说:“今天雪大,你多穿些。”“我带着衣服呢,哥不必挂怀。”程庭颐望着赵敛身上那件霜白色的氅衣,心中忽然明了。他道:“二哥,路途遥远,万分小心,多保重。”“你也保重。”纪鸿舟看赵敛上马,又作揖:“二哥!日子还长,功名如何,走着瞧。”赵敛苦涩地笑起来:“好,走着瞧。多谢了,来日再会。”“再会!”赵敛抬头,看着满天的雪落在他身上,白色的,同霜色氅衣融为一体。他什么都没有想,只顾着前方坎坷,不知要走多久。雪路漫漫,直到京郊长亭,送行的人才渐渐少起来。杜奉衔骑在马上,绕送葬队伍一圈,清点了人数,才过来同赵敛说:“都齐了,二郎。”赵敛颔首:“你真要跟我一起走?”“我真和你一起走。”杜奉衔抱拳,“我这条命是二郎捡的,将来不论贫富,我都跟着二郎。”雪又大了,夹杂着霰铺天盖地而来,叫人分辨不得方向。赵敛披着那件霜色的裁制粗糙的氅衣,竭力远眺雪林:“走吧,出了珗京,也许就不下雪了。”前头送葬的起灵人说:“走喽!”马鞭响在雪雾中,车轮滚过厚雪,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。照夜没行几步,忽然拼命转头往回看。它嘶鸣着,要朝长亭处奔去。赵敛见此,及时勒住缰绳,呵斥道:“照夜!”照夜呜咽着,对那头大雪留恋不舍。赵敛这才看向那片雪亭,他见到一人、一马,有大雪覆身,人和马都沾上霜了。他和照夜都停住了脚步,痴痴地看着雪中人。“二哥?”瑶前也望过去,心中一惊,“谢同虚?”谢承瑢和赵敛隔着雪相视。真大的雪,大到完完全全看不清人了。谢承瑢只能辨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,还有对方身上那件熟悉的氅衣。昭昭也向照夜呜咽,它想闯过雪,却生生地被一片白挡住了脚步。赵敛攥在手心的绳子渐松,他知道他藏不住自己的心了。他很想冲过去,很想留下来。他甚至想着,如若谢承瑢要求他留下来,他就不走了。他是真的这样想的。可是随后,瑶前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:“二哥,出殡忌讳回头的。”赵敛不说话,也没动静。他还在等那一声挽留,等了又等,除了风声,再没有别的回应了。赵敬劝他说:“阿敛,走吧。”缰绳被瑶前圈在手里,马蹄又在雪中行过。赵敛的目光一直在后头,透过白茫茫一片风,直到那雪把人埋了,再也看不见了。他忍不住流泪,心好像被刀子狠绞。他知道这是什么滋味。死别之后又是生离,无论他有多舍不得,终究还是要接受分别。“别想了,阿敛。”“哥……”赵敛的泪不断往外流,他低下头,握住指中的金指环,“雪太大了,天气太冷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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